雁荡山是一座大山,更是一座诗山,历代留下的诗词总数远超温州其他风景名胜地,而这座诗山的开创者就是谢灵运。公元422年的秋天,远离京城的诗人谢灵运南下贬任为永嘉郡太守,浙南秀美的山水温暖了他寂寞的身心,使他既成为旅游家旅行家,更成为探险家冒险家。次年夏秋,他在乐清一路游览视察了盘屿、白石、县治、新溪后,品尝了当地的牡蛎后,某天清晨从清江溯源而上,到达其支流、北雁外围的斤竹涧(今大龙湫景区筋竹涧),写下了一首《从斤竹涧越岭溪行》,被南朝梁《昭明文选》收录:猿鸣诚知曙,谷幽光未显。岩下云方合,花上露犹泫。逶迤傍隈隩,迢递陟陉岘。过涧既厉急,登栈亦陵缅。川渚屡径复,乘流玩回转。蘋萍泛沉深,菰蒲冒清浅。企石挹飞泉,攀林摘叶卷。想见山阿人,薜萝若在眼。握兰勤徒结,折麻心莫展。情用赏为美,事昧竟谁辨。观此遗物虑,一悟得所遣。斤竹,南宋大学者郑樵在他的名著《通志》里写为“䈽竹”,说它是优良的竹子,在还没长成之前,还是笋的时候,如果死去就被称为“仙人杖”。《康熙字典》说“《本草》䈽竹,坚而促节,体圆质劲,皮白如霜。大者宜刺船,细者可为笛。取沥,并根叶皆入药”。明《雁山志》清《道光乐清县志》记载“筋竹,质柔韧,可作竹丝器皿用。(能仁)寺东南涧边多有之,涧因以名”,即当年此溪涧两旁因为长满筋竹而叫筋竹涧。明《弘治温州府志》“筋竹:节大,作其筋韧,故名”,明《隆庆乐清县志》“䈽竹:促节,肉厚,可为弩”,说明它是温州与乐清的常见竹类。斤的异体字为觔,觔又同筋,斤竹即䈽竹、觔竹、筋竹,历代谐音衍变,斤竹涧即筋竹涧。据清《雁荡山志》,筋竹涧为雁荡山二十景之一。据清《广雁荡山志》,这一条水蜿蜒流过,依次取名为大龙湫—锦溪—照胆溪(能仁寺前,古称三京湾)—筋竹涧—筋竹溪—清江。筋竹涧里有经行峡、排云障、涌翠瀑、峡门潭、下培潭(初月潭)、菊英潭(八角潭)、锵金潭、漱玉潭、连环潭(东龙潭)。现有筋竹涧生态农业观光园,为3A级旅游景区。“越岭”:据乐清现存最早的县志、明《永乐乐清县志》引用此诗介绍筋竹涧“去(乐清)县东七十五里,在山门乡。(南朝)宋谢灵运渡江而上筋竹涧,过白篛岭,越岭溪行”,但《永乐乐清县志》又记载有筋竹岭,“去县东八十里,在山门乡驿路”,而白篛岭记载为“去县东九十里,在山门乡”,那么谢灵运先过筋竹岭,再过白篛岭。如今乐清当地还有筋竹村地名。穿好谢公屐,拄起登山杖,进入此诗之前,得啰嗦一下它的归属地之争。元末明初学者刘履在《风雅翼·选诗补注》里认为斤竹涧是会稽县的斤竹岭,这说法被现当代学者黄节、叶笑雪、顾绍柏、李运富等纷纷照抄。然而在我看来,地理概念上,岭不等于涧,有涧(水)必然有岭(山),但有岭(山)却不必然有涧(水),更何况,检索现存元代以前的方志,并没记载会稽(绍兴)当地有斤竹岭与斤竹涧。而相反的是,郑樵《通志》里提到䈽竹时,却认为“谢灵运所游之涧,今在雁荡”。永嘉学派开创者、南宋薛季宣在《雁荡山赋》自注里也坚决维护雁山筋竹涧就是谢诗所写地:“今筋竹涧、谢公岭具在,不得言谢所未至,特未睹其邃尔。”此后,明代《一统志》《嘉靖浙江通志》《雁山志》等也纷纷认同。到晚清,大儒孙诒让在《书校集郑缉之<永嘉郡记>前》也肯定“雁荡灵岳,雄峙南戒,斤竹越岭,盖知康乐之已窥”。
笔仗打完一回合,转头欣赏此山水诗之美。首联点明登山时间,擅长野外生存的谢灵运采用了猿鸣报时,而不是鸡鸣,毕竟一千五百多年前,雁荡还只是原始的深山老林,难有山家养鸡。唐代著名学者李善注释这两句,引用西晋《元康地记》鉴定了猿猴生物钟的可行性:“猿与猕猴不共山宿,临旦相呼。”谢灵运后来在《山居赋》里自注说“猿哀鸣,鸣声可玩”。次联“岩下云方合,花上露犹泫”使人想起后来唐代王维同样登山的名句“白云回望合,青霭入看无”,突思我若是谢公,一定会觉得白云在岩石下聚集合拢,是要挽留我多呆些时候,花儿垂滴着露珠,是伤心我离去的泪。都说诗人多情,焉知景物不多情呢?雁荡开山可以上推至南北朝,站在此地白云与花儿的视角,也许谢公是亘古以来第一个来看它们的人。从“逶迤傍隈隩,迢递陟陉岘”开始,谢灵运一边动手动脚爬山,一边动脑动筋在对仗上精雕细琢。“逶迤”“迢递”都是走之底,这是字形对。“逶迤”为准叠韵词或广义叠韵词,“迢递”为古双声词,所以还是叠韵双声对。“大谢”这种苦心孤诣的对法,“小谢”谢朓最懂得,后来在其《鼓吹曲》(《隋王鼓吹曲·入朝曲》)改头换面为“逶迤带绿水,迢递起朱楼”。而清代高士奇的《扈从清凉山》诗不但通篇步韵谢诗,还把后句“过涧既厉急,登栈亦陵缅”仿效为“升高骇屴崱,陟遐信纡缅”,同样是字形对。更极致抓狂的是后面的“蘋萍泛沉深,菰蒲冒清浅”。短短十个字里,“蘋”(田字草)与“萍”(浮萍),“菰”(菰草)与“蒲”(蒲草)皆为水生植物,分别相似又有区别,这是字义上的工对,然后又皆为草字头,这是字形对。“沉深”“清浅”都是三点水,同样是字形对。
而在古汉语里,“蘋萍”为双声,“菰蒲”为叠韵;“沉深”是叠韵,“清浅”是双声,于是还是双声叠韵对。南宋吴聿《观林诗话》最早发现此妙:“谢灵运有‘蘋苹泛沈深,菰蒲冒清浅’,上句双声叠韵,下句叠韵双声,后人如杜少陵‘卑枝低结子,接叶暗巢莺’,杜荀鹤‘胡卢杓酌春浓酒,舴艋舟流夜涨滩’,温庭筠‘废砌翳薜荔,枯湖无菰蒲。老媪饱藁草,愚儒输逋租’皆出于叠韵,不若灵运之工也。”拔到汉语音韵学、修辞学、诗学的高度,谢灵运的对仗艺术已然从传统的字义对,发展到字形对与字音对。如此疯癫高密度的对仗,无怪乎日本当代学者古田敬一在《中国文学的对句艺术》一书里猛赞,“中国的对句史上,谢灵运是一个完成者、集大成者,是一个站在顶点的诗人”。而通观此诗全部押仄韵,显然也是有意为之,说明谢灵运在押韵上,已经区分平仄。民国年间,明末四公子之冒辟疆后裔、诗人冒广生在温州任瓯海关监督,约我市诗人陈祖绶(温州府中学堂监学)与江西诗人符璋(瑞安县知县、民事长)三人同作和谢诗,其中就有《和从斤竹涧越岭溪行》三首,冒广生将“蘋萍泛沉深,菰蒲冒清浅”和为“撑空石岞崿,萦沙水清浅”,虽然偷懒袭用了“清浅”,但与前面“岞崿”倒也构成字形对。紧接下来,又是一对句“企石挹飞泉,攀林摘叶卷”,爬得口渴冒汗的谢公站在石头上踮起脚尖,捧一把瀑布洗脸润喉,攀上树枝采摘初生卷曲的嫩叶,估计想用它泡茶喝。说到“飞泉”,筋竹涧的上游大龙湫就是一道巨大的飞泉,今筋竹涧起点有燕尾瀑,又名飞泉,而附近有飞泉寺,薛季宣《雁荡山赋》里“企斤竹之飞泉”,其自注就引用谢诗此句。按工对的要求,“飞泉”对“卷叶”词性与结构才相当,但通观全诗两句一韵,都有共同的韵母an,看来为了押韵,无法两全其美的他只好把“卷叶”颠倒为“叶卷”,毕竟在格律上,押韵大于对仗。当年秋天,他辞官离开永嘉郡而作《初去郡》,诗里有换汤不换药的“憩石挹飞泉,攀林搴落英”,就完全工对,又与全诗押韵。考虑到文学创作上有后出转精的规律,这是否也旁证了《从斤竹涧越岭溪行》是在他之前任职永嘉郡期间游雁山而写的?也许耿耿于“飞泉”对“叶卷”这小小的趁韵,他才打造了补丁版。若认为这纯属猜测,请看谢公从京城贬任永嘉郡途中写有“江山共开旷,云日相照媚”(《初往新安至桐庐口》),到了永嘉郡后写出了流传千古的“云日相辉映,空水共澄鲜”(《登江中孤屿》),后者明显是在前者粗胎上的精细打磨加工。凭借捷足先登,谢灵运成为历代雁荡诗词里,一个动不动就要塞进去的烂熟典故。清代,来温避祸的著名诗人兼学者朱彝尊有《永嘉杂诗》的组诗,亦步亦趋走过谢灵运的众多遗迹,在雁荡写下《斤竹涧》“谷口啼清猿,岩花泫深露。美人兮不来,风篁自朝暮”,前两句直接改写谢诗,第三句也是来自谢诗的“想见山阿人”。而除了斤竹涧,谢灵运其实还提到另外的雁荡山地名。其《游名山志》佚文有“芙蓉渚有耸石头,如初生芙蓉,色皆青白”“芙蓉山有异鸟,爱形顾影不自藏,故为罗者所得,人谓(宅+鸟)(宇+鸟)”。这里的芙蓉渚耸石头、芙蓉山,有学者认为是今永嘉县岩头镇芙蓉村的芙蓉崖,但我认为应该是雁荡山的古称。《隋书·地理志》记载“永嘉,旧曰永宁,置永嘉郡。平陈,郡废,县改名焉,有芙蓉山”,也就是说隋代设永嘉县时,包括了永嘉、安固、横阳、乐成在内的整个温州地区,而整个温州的山只提到芙蓉山,说明必定是名山大山,小小的芙蓉崖自然不足以代表。清《道光乐清县志·大芙蓉山》对此解读道:“按《隋书·地理志》:永嘉郡有芙蓉山。即雁山也。”北宋《元丰九域志》“乐清:州东北一百里,六乡,柳市、封市二镇,天富一盐监,有雁荡山、芙蓉山、大江”,沈括《梦溪笔谈·雁荡山》记载“山南有芙蓉峰,峰下芙蓉驿”,如今芙蓉峰下有芙蓉溪,山下有芙蓉镇、芙蓉村,雁荡山又以“鸟山花村”著称,相关地名可谓十分对应。显然,谢灵运从温州至雁荡山,一路北上经芙蓉峰一带,看到当地独特的山形鸟貌,才记入他的《游名山志》。《游名山志》佚文还有“神子溪,南山与七里山分流,去斤竹涧数里”,清《广雁荡山志》引《玉环旧志》:“今考筋竹涧相近地,并无神子溪之名,唯靖址南山去斤竹涧七八里,内有靖址溪,灵运所称疑即此处,盖靖址溪与神子溪音若相似”。清《道光乐清县志·靖址山》“在十九都朴头岭西北,岩岬盘纡,中结村落,有靖址溪,即谢灵运所称神子溪也”。地名往往会因谐音而变异,“神子”“靖址”谐音相近。
最后是谢公岭。虽然元代李孝光《雁山十记》里有“过谢公岭,岭东居人多谢姓,故名”,清《雁荡山志》《广雁荡山志》也说“岭东旧有谢家岙,岭必为岙人所作”。但在元代之前,南宋王十朋《雁荡山寿圣白岩院记》已记载“(雁荡)山之东有岭曰谢公,世传灵运好游山,而不知有雁荡,蜡屐穷幽,至此而返”,“世传”,世代相传,王十朋生于北宋,那么谢公岭纪念谢灵运的说法至少起源于北宋。回到北宋,元丰二年(1079),前参知政事赵抃被他儿子、温州通判赵屼接到温州赡养,游玩北雁而写诗《十八男屼自温倅迎于雁荡,温守石牧之以诗见寄次韵》“自谙趋拜力惟艰,柯岭归休远帝寰。抱瓮不能师老圃,驱车犹足访名山。鱼书入手殷勤后,雁字排空杳霭间。多荷主人期我意,谢公遗迹愿跻攀”,同时又有诗《抵永嘉,题谢公岩》:“岭路与岩垧,池楼古郡城。千年温俗意,四榜谢公名。寄傲留佳句,遗思出至诚。滔滔慎江水,东注等休声。”第四句自注“岭、岩、池、阁,悉榜谢公”,加上“谢公遗迹愿跻攀”,显然当时谢公岭就因谢灵运而名。至元祐年间,沈括《梦溪笔谈》记载雁荡山说“谢灵运为永嘉守,凡永嘉山水,游历殆遍,独不言此山,盖当时未有雁荡之名”,意即他是来过,但因为南朝宋时还没有雁荡山的名称,所以未能写下山名。其实严格说,谢灵运并非没记下山名,在《游名山志》里,他记下的是雁荡山的古称“芙蓉山”。王十朋相信谢公岭来自谢灵运,有《度谢公岭》诗曰:“十年九行役,屡经此山中。爱山不厌观,每愧行匆匆。大士瞻矩罗,骚人思谢公。一生看不足,语如白头翁。”此后,历代诗人经过谢公岭,动辄写诗缅怀谢灵运,如清代阮元《度谢公岭,望老僧岩》诗:“谢公慧业早生天,屐齿曾经到岭前。峰上丈人犹此石,不知成佛更何年?”明代,雁山西内谷天柱寺改建为雁山书院,设有古今名贤神位,最初的名单是谢灵运、胡彦卿、王十朋、李孝光、章纶、谢省、谢铎等,后来增入朱希晦,减去谢灵运,被称为雁山七贤祠。而因传说谢灵运在谢公岭上落屐,还建有落屐亭。清初著名诗人施闰章游雁山过此地,有《谢公岭(相传康乐入山处,旧有落屐亭)》诗:“涧由斤竹旧题诗,过岭停传蜡屐时。谁道谢公身未到,天留雁荡少人知。”
作者:南 航
编辑:何 磊